↑康樂南約某處廠房,歸鳳和康樂第三經濟合作社所有
紅星新聞記者|蔡曉儀 藍婧 發自廣東廣州
責編丨馮玲玲 編輯|潘莉
【資料圖】
康鷺“制衣村”的神話是,白天制衣廠接到訂單,第二天早上6點鐘,成品衣就會出現在廣州十三行、南城萬佳、沙河等大型服裝批發市場。
過去的30年里,由于緊鄰處于紡織商圈核心位置的中大布匹市場,且擁有廉價及管理寬松的租賃空間,廣州康樂和鷺江兩村內部以流動人口為主體創辦的服裝制造業蓬勃發展,創造了全國規模最大的紡織品專業市場集群。
在1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密密麻麻擠著各種制衣廠,養活了超10萬打工人。然而承載著外來務工者生計的成排握手樓,也成為片區發展的桎梏。去年廣州疫情,海珠區新增的感染者就主要集中在這片城中村,廣州市疾病預防控制中心黨委書記張周斌稱,人口密集、空間狹窄,當有感染者時,極易形成氣溶膠。
出于產業發展和安全考慮,去年年底復市后,城中村拆遷和服裝產業轉型也重新被當地政府提上了議程。從拆除頂層的違建廠房開始,到宣布與清遠產業園建立區域合作,都顯示出政府“拆、治、興”的決心。
但疊加了商貿業態的康鷺的改造與升級,顯然比普通住宅型城中村來得更為復雜一些。具體到現實的產業鏈供應問題,“離開了中大布匹市場,上游原料怎么辦?工人招不招得到?出貨效率怎么保證?成本會高多少?”在康鷺片區成熟的一條龍產業配套面前,無論搬到清遠還是湖北,絕大部分制衣廠老板都有類似的擔心和考量。
趕工
提早返工彌補去年損失
旺季有工人日收入上千
正月十六早上9點,從康樂橋頭望去,中約南新街已經站滿招工的制衣廠老板和找活干的車間零工。當地人習慣稱這里為“制衣一條街”或“招工街”,每年元宵節后開工時,人頭涌動,水泄不通。服裝行業流轉周期快,開年的這兩三個月,是服裝人為數不多的旺季。
雙方談攏價格后,制衣廠老板就攬著工人肩頭,離開橋頭繞進小巷,消失在曲曲繞繞的城中村里。村內的小巷只有一米寬,雙臂平舉就能碰到墻面。街巷幽暗,白天也很少能看到陽光。如果不是門口貼著的紅色制衣廠招牌,外人很難發現,就是這里向全廣州各個服裝批發市場提供了絕大部分成品衣。
與往年不同的是,今年制衣廠老板來得更早一些。大年初四一過,胡峰和蓉姐已從湖北老家返粵,他們去年疫情停工了近4個月,大家都卯著一股勁,“早點開工,才能抓緊時間挽回損失”。
↑元宵節后的招工街,制衣廠老板舉著牌子招工
胡峰的制衣廠在康樂橋附近,手下有十幾名員工,大多是他湖北的老鄉。上世紀90年代,中大布匹市場興起后,距離幾分鐘車程的康樂和鷺江兩村就成為制衣廠和倉儲的最佳選擇。胡峰介紹,康鷺片區大多是像他一樣規模的小型制衣廠,經過30多年的發展已有上萬家。這里超八成的老板和裁縫工均來自有著“裁縫之鄉”之稱的湖北潛江以及湖北荊州、仙桃和監利等地。他們大多以老鄉帶老鄉的方式,形成了中大紡織圈如今的服裝加工集群形態。
1月底開始,胡峰就舉著牌子站在橋頭招工。許多工人未返工,客戶訂單又催得緊,“老板比工人多”“招工難”,也成為每年開春招工街的獨特現象。工人有挑選的余地,在橋頭站了兩天,胡峰還是沒找到合適的袖子工。他離開橋頭,準備回廠自己先把袖子的活干完。
和其他工人一樣,沒活干時,裁縫工何叔就喜歡坐在招工街的馬路墩子上閑聊,互通有無。何叔今年50歲,江西人,來康樂二十多年,如今在一家制衣廠當長工。他住在康樂村10平米不到的出租屋里,每月房租1000元,窗戶和巷子對面人家的鐵窗緊挨在一起。一棟6層的自建房被分成30多個房間,全部租給了外來的務工者。好在廠里每個月會給長工補貼400塊,每天還能吃上不超過十塊錢的面。
村里建的廠房已不夠用,大量制衣廠分布在村民自建的獨棟住宅樓內。每天出門,何叔都會被巷口堆滿的布料垃圾和生活垃圾堵住去路。即使有環衛工人,“清了又被繼續堆滿,人實在太多。”
↑下午6點到凌晨,是制衣村最忙碌的時候。夜晚的招工街依舊水泄不通,有一定消防安全隱患
何叔的幾位工友和他聊起最近的收入。有的從下午1點做到晚上7點,賺了400塊,有的從晚6點干到凌晨12點,賺了260塊錢。工友們大多喜歡做零工,“自由”,“能談價”。年頭年尾兩個旺季時,勤快的工人一天可以賺七八百,甚至上千,“保底一天也能賺300塊。”
在他們看來,長工旱澇保收,零工則多勞多得。這其中的許多人,在去年疫情期間因隔離,也曾想過“再也不來廣州”。但即便如此,成熟的產業集群和便利的條件依舊成為外來務工者的首選,“只要有活干,大家還是會來。”一位來自湖北的工友解釋。
有工友表示,與日薪成正比的是每天超15個小時的工作強度。何叔發現,如今廠里90后年輕人越發少見,不到晚上兩三點,車間的縫紉機都不會停。上了年紀的老人就干尾部打包裝的活,雖輕,但基本都要熬大夜。“工資看起來多,但都是苦活累活,每年都有人猝死,拿命在賺錢。”
↑拉布的小電驢在康鷺街頭隨處可見
拆違
待拋售衣車堆滿樓道
有合作社提出按期搬遷獎勵款
元宵節剛到,康樂村一家不到3平米的打印店墻面已被制衣廠的轉讓告示貼滿。下午3點多,打印店老板還在電腦屏幕排版新的轉讓聲明。老板介紹,店內300多張告示都是年后返工剛貼上的,大多標注了“2.1-2.15”的有效時間。來往的制衣廠老板告訴記者,他們或因經營不善而轉讓,也有因擴大生產、或是想回老家發展而轉讓。
↑剛過元宵節,康樂村一家不到3平米的打印店墻面已被制衣廠的轉讓告示貼滿
大多告示都強調了廠房“非頂層”、“非鐵皮”,這幾天,鐵皮頂層廠房已無人問津。早在上世紀90年代,首批服裝加工廠在康樂鷺江兩村租下民宅作為廠房,作為產權主體的村民在獲得租金后陸續外遷。如今的康鷺片區,除在路口雜貨鋪招租的房東,已基本無本地人的身影。
隨著產業的壯大,當地社區和村民也開始加建樓層以獲取更多的租金。湖北人馮工在這里工作了20多年,他回憶,早期廠房月租金約每平米6元,如今康樂橋頭地段好的臨街店鋪月租金已高達每平米100元。“除租金外,按人頭算,每年本地村民也能靠社區集體物業分紅20多萬。”
蓉姐的制衣廠就位于康樂村橋頭旁的集體廠房七樓,加建頂層。蓉姐是湖北荊州人,一頭烏黑的頭發扎起,干練精神,很難相信她今年已經60歲。20年前剛到廣州時,蓉姐還在廣州十三行檔口賣衣服,拿到的貨總是質量出問題,她索性和兩個弟弟妹妹在康鷺做起制衣廠,自產自銷。疫情前,一年純盈利20萬。
↑高處俯瞰的康樂村,遠處的藍色鐵皮即是加蓋的鐵皮廠
多買幾臺衣車,多招工人,彌補去年損失,本是蓉姐開春的計劃,但這幾天,她始終無法靜不下心來做事。她發現附近幾間鐵皮廠陸續被拆,與以往不同,在康樂鷺江頂層400多人的交流群里,每天都有許多制衣廠老板在關注政府拆遷動向,“消息像雪花一樣多。”
“鐵打的廠房,流水的老板”,由于符合房東和租客的共同利益,康鷺許多違建鐵皮廠曾拆了又建。集體廠房頂層被劃成5間廠房,幾年前,蓉姐這間廠房曾因違建被拆過一次,原廠家搬走后,鳳和康樂第三經濟合作社將373.5平米廠房租給蓉姐,月租金每平米46元,比樓下廠房每平米低3元。在原來加蓋的基礎上,蓉姐自己又投資了50萬元買衣車和裝修鐵皮。村內的自建房違建頂層,房東每月也可以多收租七八千。
這幾天,蓉姐的衣車不增反減,被她賣了10多臺,“買時冚車一輛一萬3,平車一輛2000,賣時一半不到”。她希望能利用時間差盡快拋售機器,少虧一點,“晚了就更不好賣了。”
2月上旬,樓道處已經堆滿待拋售的衣車。衣車是對面制衣廠小許的,他聽到風聲,覺得不長久,正陸續變賣機器。去年,他剛花50萬元盤下這個廠,遇上疫情尚未盈利。
↑某間頂層加蓋制衣廠內,原來放衣車的位置如今只剩幾條板凳,老板介紹,剩余部分衣車也正準備變賣
就在小許將廠房清空的第二天,2月9日,海珠區鳳陽街鳳和經濟聯合社在各街巷正式張貼告知書稱,“自2023年3月1日起,康鷺片區集體物業所有頂樓非混凝土結構的臨建不再出租并立即拆除。”隔天,當地政府在鷺江東約新街88號的露天場地召開了違法建設拆除現場大會。現場停了一排挖機和灑水機,率先拆除了周邊7030平米的違建,以表決心。
“這次拆是一定要拆了,消息一出,廠里的車位和長工都走了,只剩三四個零工。”在場的許多制衣廠老板見狀感慨。會下,鳳陽街道綜合行政執法辦分隊長郭澤勇向記者介紹,“早期房屋主要是村社建的集體物業,因為沒有相應的報建手續和相應的產權資料,如今被認定為違法建設。”
↑2月10日,當地率先在鳳陽街鷺江東約新街88號周邊實施現場拆除
為加快拆遷進度,村里有幾個經濟合作社開始與租客簽訂按期搬遷獎勵款協議,每平米補貼500元。2月16日,鷺江一位制衣廠老板與社里簽訂了提前解除租賃合同的協議書,“社里承諾,如果我能在2月25日前騰空廠房,就會在7天內向我們支付一筆按期搬遷獎勵款。”
海珠區政府一位工作人員向記者透露,此次拆違與當地主政者關于“拆、治、興”并舉推進城中村綜合治理的工作要求有關。在今年全市高質量發展大會上,2023年海珠區將全面完成康鷺片區違法建設拆除工作,打通消防通道、拆除危險房屋和消除安全隱患。
轉型
清遠湖北積極承接康鷺服裝產業
如何讓小微企業不增成本是重點
在施工隊拆除88號大院違建廠房的同時,胡峰發現一輛來自清遠的大巴停在大院板房前的空地上,橫幅寫著“大量招聘裁縫工 8000-12000元每月”。招工負責人介紹,為解決入駐企業用工難問題,自正月初八開始,由清遠廣清紡織服裝產業園牽頭,免費接送有意向的工人到清遠參觀和面試,來回三個小時。
胡峰回憶,5年前,當地就計劃將上游的中大布匹市場搬遷至清遠,但收效甚微。“還有許多人聽到消息到清遠買房,結果到現在一次也沒住過。”
去年12月復市后,廣東重新出臺《關于推動產業有序轉移促進區域協調發展的若干措施》,提出中大布匹市場將轉型升級成為專業市場創新發展的示范區,逐步紓解制衣廠、倉儲等紡織服裝下游產業。
這份措施也關系到胡峰在內的康鷺所有制衣廠老板的未來。在他們的分析中,布匹市場的商貿業態將繼續保留,而制衣廠、倉儲則可能會逐步被遷出康鷺。“不違建的廠房也會被收回”“制衣村是不是要消失了”,成為許多制衣廠老板擔心的首要問題。
上述海珠區政府方面工作人員透露,在官方的計劃中,康鷺片區的其他制衣廠和倉儲也會在未來幾年與舊改相配套逐步遷移。“但不管是遷移還是產業升級,都需要一個過程,與環境各方面整體協調。”
↑為滿足企業用工需求,廣清紡織服裝產業園發起“一針一線”裁縫工匠工程
在承接康鷺服裝產業上,清遠市也通過行動表示出了誠意。廣清紡織服裝產業園部門經理云在清介紹,符合相關條件有交通補貼、獎勵電動自行車和免一年住宿費等。截至2月10日,意向進駐企業2572家,460家將落地入園。啟動的5000人裁縫工匠招聘行動登記資料3237人,其中海珠區熟手1613人。云在清也坦言,目前工人到清遠主要是入職培訓和試機,工廠開工也是以試機為主,尚未進入快速加工生產階段。
在當地主政者試圖“騰籠換鳥”進行產業升級時,一支由湖北潛江就業局組建的工作專班也赴粵開展了為期4天的潛江籍外出勞動力回流引導活動。據當地媒體報道,今年2月7日,潛江工作專班與廣東省湖北商會服飾時尚產業協會開展了廣東省潛江籍紡織服裝企業家座談會,介紹潛江的招商引資優惠政策,邀約外出務工人員返鄉就業。
但具體到現實的產業鏈供應問題,“離開了中大布匹市場,上游面料去哪里拿?工人招不招得到?出貨效率怎么保證?成本高多少?”胡峰表示。在中大紡織圈成熟的一條龍產業配套面前,無論搬到清遠還是回湖北老家,絕大部分制衣廠老板都和胡峰一樣有類似的擔憂。
拆違消息正式落地后,蓉姐所在的制衣廠交流群里,話題也從原來的拆遷轉向衣車買賣和廠房推薦。許多人都在打探哪里還有空的廠房,“優先廣州”,提及最多的是康鷺周邊的大塘村、土華村和更遠一些的廣州白云番禺。有位制衣廠老板介紹,他的鷺江鐵皮廠去年被拆后遷入番禺區大山村工業區,房租很低,每平米25元,“大家一起過去,也可以做成康樂鷺江模式”。
廣東省服裝服飾行業協會首席數據官文丹楓向記者介紹,過去幾十年間,服裝的上游(面料輔料)市場周邊聚集了大量生產制造的小微企業及生產性服務業,“前廠后店”的模式也造就了康鷺服裝產業“小單快反”的優勢。成熟的產業配套、品類齊全的服裝輔料,技能多樣的手藝人,在這里都能找到。
文丹楓分析,在中大商貿圈里,幾乎沒有中型制衣廠和中大型倉儲企業,而小微制衣廠如果離開布料輔料商圈,遷入規范的廠房,原來的優勢可能不再。“如果其他地方真的想要引入中大商圈的制造業,需要思考的是,如何提供一個讓這些小微企業不增加成本的解決方案,同時也要考慮到從業人員的綜合成本。”
中山大學城市化研究院教授袁奇峰幾年前曾對作為商貿型城中村的康樂村進行走訪調查。他曾建議,可根據商貿型城中村的產業特征,為產業部門提供多層標準廠房,為配套布匹市場的制衣、輔料加工等都市型工業發展留出空間,為地方經濟發展培育稅源。此外,政府應預留一部分資源為外來從業人員配套公共廉租住房,推動公共服務均等化,進一步推動外來從業人員的市民化進程。
等了幾天,蓉姐所在的三社還沒有任何關于搬遷獎勵的消息。在廣州待了30年,這里已經成為她的第二故鄉,她舍不得離開。由于去年疫情虧損了80萬,蓉姐已經沒有能力盤下別的廠房,她計劃將廠里剩余的十幾臺衣車變賣,“還繼不繼續辦廠,去哪里辦廠,都還沒想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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